藝術家座談會 - 從音樂劇《大狀王》看華語音樂劇創作的可能性 31/08/25
- Frances
- 9月2日
- 讀畢需時 11 分鐘
已更新：9月13日
講座開始，鄭曉彤博士（Eos) 提到，香港第一齣華語音樂劇應要數《白孃孃》，當中最為人熟悉的歌曲絕對是由潘迪華女士主唱的《愛你變成害你》，之後本地音樂劇發展了三十多年後，作品數目在 2000年 以後大幅上升! 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由高世章先生 (Master) 和香港小交響樂團於 2020 年製作的 《我們的音樂劇》 ，以及2021 年的《我們的音樂劇 Reimagined》。
起跑：兩個地方，兩齣音樂劇
2003 的《四川好人》，是 Master 在香港的第一齣大型原創音樂劇，談到他是如何開始寫音樂劇，他說起初學習音樂劇的系統來自英文音樂劇，當時香港流行的都是廣東話的流行音樂 （Pop music)， 而在香港亦很難有好的渠道去了解音樂劇。
在美國留學期間，Master 和負責填詞的同學 Robert Lee ，為加州州政府成立150年寫下音樂劇 <Heading East> ，算是 Master 以中西音樂元素結合的模式來創作音樂劇的起點。故事主角唐小二因為渴望擁有更好的生活，輾轉經香港來到三藩市，當中歌曲 "There's a Ship" ，由小二媽媽為小二找來的算命先生，道出小二將來的遭遇，而小二則唱出自己對新生活的期盼 -"Something new, Something grew, Something gold." 這首歌特別之處，是兩位身處第一空間的人，訴說着第二空間的故事，聽這首歌的時候，絕對能夠感受到一種空間無限的感覺，是讓人能夠在腦海立刻勾劃出畫面的音樂設計。這個劇後來亦成功奪得美國的 Richard Rogers Development Award。
中西樂理大不同 風味演繹靠模仿
Eos 提到，《四川好人》和《大狀王》，這兩個劇皆有中西音樂糅合的的特色。《大狀王》裏有山歌、南音、數白欖等，這些都不是香港演員熟悉的音樂範疇，那在演繹的時候，會不會有什麼特別需要指導或調節的地方呢？Master 說他通常會把自己的要求放到 demo 去，也會適時提供 notes 給演員，因為有些中式音樂的 tuning (調律)，調律唱錯了就會失去風味。他也不敢自稱是專家，但就以他認識的南音特色去創作，例如1/4 度唱法，是把西方音樂理論上的半音再細分的結果。Eos 補充說，
西樂通常是以十二平均律來調音，意思是將一個八度按比例平均分為十二等份，一份就是半音。這裡提到的1/4音，是比半音更窄的音高距離，這和西方音樂十二平均律調律方法不同。Master 立刻以《翻案》中，秀秀承認沒有餵藥給鄔蛟騰時的一句 「誰不曾犯錯」作即場示範，即席演唱了有風味和風味全失的唱法所帶出來的效果，天淵之別，在場觀眾也立刻明白過來。到時主辦方有錄影版本，必定要重溫。
另一個絕對會因 tuning 而影響歌曲風味的例子就是《福臨門》，Master 笑稱，阿佑算是很乖的演員，把他要求的演唱效果也跟足了，而他亦唱得到。Eos 續問，那對於演員來說，演唱這類歌曲，主要是靠模仿？還是要惡補音樂理論，才可以做到 Master 的要求呢？Master 說，通常是靠模仿的，因為這個在理解上絕對是困難的，他又笑說，有時演員覺得唱極也不對的那個音就是那個音了！
歌曲長度看劇情 節奏放慢易消化
《申冤》是《大狀王》裏一首長達16分鐘的歌曲，內容非常豐富，對於這種長度的樂曲，又是否 Master 特別鍾情創作長篇幅的歌曲？Master 分享：「其實我很多作品也有長篇幅的歌曲，歌曲的長度也是看劇情，這首歌不能以分開的單歌完成，總不成你唱一首，我又回去唱唱我的心聲，然後你又回來告狀；而在演繹方面，例如《申冤》的出場曲，現在其實已加到18分鐘，如果單以樂器演奏來說，彈奏十六分音符是絕對沒問題的，但當去到演唱的時候，困難來了，開初很多演員也處理不來。」 尤以黎氏開初的 「呀 - 呀 - 呀呀呀呀呀呀」 ，除了拍子，這幾個「呀」的音調也有輕重之分，要在每拍第一個音加重，要拿捏得到才有味道。至於歌詞方面，Master 笑著對剛好坐在頭一行聽講座的岑偉宗先生說：「那就要考驗填詞人 （笑），也就是岑偉宗的工作了 。」
Master 續分享：「預演的時候我們也有 《申冤》這首歌，第一句比現在的版本快得多，不少觀眾反映速度太快聽不清楚。既然太快，那我就放慢一點。」Master 亦即場示範預演時快版和現在的慢版本的分別。預演和現時版本的《申冤》，曲調上基本沒有大分別，只是現時的版本在節奏上放慢了，但感覺已經非常不同 ！Master 笑說：「如果還聽不到，曲中的 呀-呀，喔-喔 ，就讓觀眾有時間消化先前的段落再繼續聽，那就應該清楚了。」
能演能唱如何選？演繹要求逐個數
當問到到底能演 (Act) 重要還是能唱歌 (Sing) 重要？Master 認為，也要看那個劇的類型，如果歌曲演繹是比較重要的，那當然是演唱重要，但自己的音樂劇，他可能還是會以演技比歌唱技巧重要的方向來考量，他很尊敬的音樂劇作曲家 Stephen Sondheim 曾說 - "I’ve always preferred actors who sing to singers who act. " Master 認為自己的想法也相當類似。
對於在演唱各種歌曲的要求上，《懸崖》的演繹是絕對不能以歌劇式（Operatic）的方式來唱，而《踏上清源》的要求是前段要悲壯，後段要跳上八度，再持續在該八度音區唱，難度極高；後段他是希望有京腔加搖滾的效果，他笑說寫這首歌時也「知衰」，所以後來也製作了簡易版的《踏上清源》，讓演員能夠憑當天的狀態決定選取那個版本來演唱。簡易版的旋律音型和挑戰版是一樣的，只是音高調低了五度，那對於樂隊演奏上就不用調配太多。但他笑稱演員們就算有簡易版也總是想挑戰自己，那他也沒有辦法了。
《福臨門》 和《馬太受難曲》 有關？
至於演繹《山伯臨終》時，演員就要勤加多聽粵劇和 Master 的 Demo 來作了解和模仿。這首曲出現的滾花和評彈，歌者演繹還有琵琶演奏，靈感來自Master 有次在蘇州時的經歷，他其實不太喜歡那些邊飲邊看演出的活動，感覺有點不尊重演出者，所以那次他只專心欣賞台上的演出，也就得到靈感寫下《山伯臨終》。
而《福臨門》中京城萬壽堂的一段，獨特的節奏以及和弦，和弦上靈感竟然是巴赫的《馬太受難曲》，最重要是鬆弛感。這首曲在敘述到耶穌的時候，就會出現特別的弦樂伴奏 ［註：巴赫的《馬太受難曲》 在敘述耶穌的時候，第一樂團的弦樂組會以緩慢和柔和的弦樂作伴奏，形成被稱為「光環」的效果。］
細說《翻案》
《翻案》藏着的經典電視劇歌曲
《翻案》開首以人聲模擬《得勝令》，Master 提到，其實那是參考自電視劇集《民間傳奇》的主題曲，而演員用人聲模擬嗩吶的聲音，重點是要以鼻音發聲，才能營造出想要的效果 [註：電視劇《民間傳奇》以一集講述一個民間故事，故事取材自中國的章回小說以及戲曲故事。］說起電視劇，《翻案》中另一段：
「月光光 照地塘 鄔家有隻大豺狼
狼似虎 發雌威 虎擒羊 只因為
未留手 正烏龜 倉皇日 君無計
床下底 收埋隻貪心鬼
鬼 鬼 鬼 鬼 鬼 鬼 鬼」
亦是參考自多年前另一齣電視劇《發現灣》裡的童謠 :
「月光光，照地塘，巫家有隻大豺狼，
狼夾兇，無陰功，子孫難，有後患，
竹琴斧，盞辛苦，香果園，等條船，
船下底，有隻無頭鬼 ...」
數白欖也要求節奏感，至於何時用上數白欖，Master 說也是根據劇情需要吧！他又提到自己其實不太喜歡 Rap, 但有人會告訴他數白欖就是中式的 Rap, 這點他是絕對不認同的。《翻案》中秀秀和姑拉的一段對答其實很有趣，字的速度非常重要，曲詞也要求帶點幽默感：
出嫁嘅麗人 竟會係賤人
嗰晚趁洞房 動獸心 （眾：嘩）
房裏面洞房 得佢地二人
焉個毒害人 使去問 （眾：嗯）
你有冇試過抗拒 （秀秀：有）
你有冇怨佢半句 （秀秀：有）
有冇怪我 （秀秀：有）
有冇怪佢 （秀秀：有）
有冇答應照顧佢 （秀秀：冇）
有冇試過灌醉佢 （秀秀：冇）
你有冇對佢抗拒 （秀秀：有）
有冇抗拒 （秀秀：有）
有冇殺佢 （秀秀：有）
你有殺佢 （秀秀：冇 冇 冇 冇）
他認為音樂劇中，幽默感是非常重要的，始終是那麼長的劇。
《翻案》專屬的獨特節奏
《翻案》中其實有 Swing 的出現, 節奏是由 3/4 到 3/8 ，那是屬於《翻案》的獨特節奏。
而在之前的藝術家座談會中，Ivanhoe 提到自己會先聽 Master 的音樂再去做編排設計，那 Ivanhoe 又是否明白 Master 對節奏的要求呢？Master 笑說，Ivanhoe 會叫他數給他聽，聽完以後就靜默了，然後他說 ：「讓我回去想一想！」（笑） 所以有些時候，感受節奏比刻意去數拍子來得重要。
以樂器模仿樂器
Master 提到，在《撒一場白米》中，短號 (Cornet) 和銅管樂器 (brass instruments)常會在西方葬禮中出現，有紀念和致敬的用意，由於負責銅管樂器的樂師已經要負責長號（trombone），所以他就以單簧管（Clarinet) 以及大提琴（Cello) 去模仿葬禮和弦的進行/儀仗。(鳴謝 Stephen Lee 提供以上更新資料之英文版本。）
Master 認為樂器本身也能說故事，而他是期望能以現代樂器去說一個清代的故事。
Master 喜歡寫的音樂劇類型
被問到會喜歡寫那一類型的音樂劇，Master 表示應該會是 Book. Eos 向觀眾解釋，所謂 Book musical，就是一種結合音樂、歌詞和舞蹈來講述故事的音樂劇形式。 Master 續解釋，至於 Sung-through musical，例如 Evita 或 Les Misérables, 就好像缺少了歌曲與說白之間的對比以及高低起伏的進程，就未必是他喜歡的類型。 但他知道也有些人是不喜歡 Book 由歌曲到對白又到歌曲的呈現方式；他認為其實問題在於歌曲出現的時間和位置是否恰當，而歌曲裏有否包含了新的資訊，只要轉接自然，就能起潛移默化的作用。歌曲的選擇亦要恰當，有時也不一定要用音樂填滿劇場，例如 Curtain call 時他是刻意不放任何音樂，讓大家能專注到台上的演員，而《送客曲》亦選擇較安靜簡單的曲，而不是讓人搖頭晃腦的大曲，讓觀眾能帶著安靜、回味好劇的心情，離開劇場。
將來的音樂劇
至於對未來本地原創音樂劇的期望，他希望創作人不要拘泥於題材，不要因為那個時候流行什麼就寫什麼，他自己的創作方向也是要先找到讓自己有興趣的題材，創作人應該都去找到喜歡有感覺的題材，如果連自己也不喜歡，又怎能要別人喜歡呢？Master 又認為，做音樂劇必須放下 ego, 如果你不能放下 ego, 覺得必須要如何如何才能呈現自己的風格，那是一個大忌，這樣的人是絕對不適合做音樂劇的。
未來 Master 希望可以花一年時間去寫下一個大劇，因為好作品是需要有足夠的時間去鑽研的。而《大狀王》之後會是《狼狽行動》，是一個比較小型的作品，他希望能製作不同的作品，而 Master 說自己其實很喜歡幻想式和帶幽默感的題材。
答問環節
有觀眾提到《大狀王》 的歌曲非常容易讓人上癮，那到底是什麼原因？Master 就以兩位著名作曲家的作品做例子，很多人說很難記住 Stephen Sondheim 的曲，但就發覺 Andrew Lloyd Webber 的歌很有記憶點，其實上癮不上癮，都看你平時習慣聽什麼歌曲，就會覺得那一種曲比較容易上癮，但無論如何，編曲一定要和戲連接得到。
有觀眾提到《踏上清源》開首的敲木聲，有點像木屐發出的聲音，到底是不是屬於何淡如的特定樂器設定呢？而那聲音其實是想代表什麼呢？Master 提到，如果細心留意，那聲音是會環繞劇場然後再回到中心的，可算是代表一種進程，個人覺得那聲音其實有點蠱惑，就是因為不知道是什麼，聽到的時候就會有追着那聲音的感覺，而歌詞也剛剛唱到 「我獨自尋源問境」，現在明白過來，更讓人覺得這個設計也太厲害了！
觀眾談到樂隊人數，她開初以為是很多人的樂隊，後來發現才得12人就覺得很驚訝，竟然可以單憑12人就能演奏出這樣的樂章。問到對於樂隊人數的考量，Master 也非常誠實的回答：「其實都是看budget了（笑），我也希望有一個 30人的樂隊，例如當年《頂頭槌》也有20人。現場音樂有其優勝之處，例如大鼓的聲音是無可取替的，弦樂中小提琴的聲音在現場聽也是非常精彩，但有些樂器是會比較難聽得清楚，例如琵琶聲始終比較細，就算大力爪聲音也不會擴大很多，現場演奏就容易變得不明顯，反而如果使用 MMO, 就能把每一種樂器的聲音按需要調整，所以使用現場樂隊和錄製音樂，也各有其優勝之處。」
有觀眾提到覺得《福臨門》尾段大家越唱越慘很有趣，那是怎樣的一回事呢？Master 說因為劇情需要，那一段的音樂處理他是任由演員和樂隊去演奏，演員主要唱得唔啱音就可以了，唯獨敲擊樂要準確。所以有機會場場也不同，Master 亦分享了一個有趣的內幕，演奏那一段的時候，由於負責敲擊樂的兩位樂師已經非常忙碌，所以在處理claves （梆子) 的部份，就要找一位當時最得閒的樂師去幫忙，所以那部份的 claves 其實是由結他手去敲打的。(鳴謝 Victor Tsang 提供 Clave 的中文譯名）
亦有觀眾問到把《大狀王》帶到非粵語區去的考量，也有觀眾認為可以把《大狀王》翻譯成國語去演出，對於翻譯成國語去演出，Master 即場做了個統計 - 1）你們覺得大狀況「可以」翻譯成國語嗎？2）你們覺得大狀王「應該」翻譯成國語嗎？Master 分享，由於大狀王的特色就是和地方戲曲連在一起，例如粵劇和南音，所以翻譯成國語反而會失去了風味。
提到為什麼每個地方也應該有屬於自己的音樂劇，他認為只要有屬於自己的音樂劇，才能真正的「水土服」。
有觀眾提議大狀王應該推出電影版，讓有興趣的觀眾能夠以一個較低的入場門檻去欣賞這個出色的作品，Master 提到是可以考慮的，但必須找到一位懂得舞台語言的電影導演，這樣才能讓觀眾欣賞完電影之後，會回到劇場去欣賞現場的舞台演出。舞台演出是非常珍貴的，台前幕後所花上的精神時間和功夫，絕對大過 $880的票。Eos 提到她最近準備欣賞的一齣外國音樂劇，最高票價是$1588，而$880 只屬於中下的票價，所以《大狀王》的票價其實絕對不高了。
後記：
Master 極少在香港進行公開講座，相信在場觀眾也獲益良多。發覺 Master 好像對古靈精怪的東西非常有興趣，看他用來參考到作品的材料，不乏鬼怪懸疑兇殺有關的題材，感覺 Master 腦袋裏應該載着一個六歲的小魔怪。 Master 的見歷應該對他的作品有重大影響，留學時努力吸收不同的音樂和戲劇知識，不拘泥於種種跨界材料的 Crossover, 才能成就今天一套有一套出色的作品。創作最重要就是空間，絕對不應故步自封。
這篇文稿的內容次序未必跟原來講座的談話內容相同，次序略略調整讓分享內容更集中，但整體內容還是根據講座時的先後次序來記錄。
是次《大狀王》重演的三個藝術家座談會的筆錄已完成。內容如有錯漏，可透過 IG 告訴我。最新修改部分已加底線 😊。
特別鳴謝：
高世章先生
鄭曉彤博士
李長豐先生
曾憲晞先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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